监利早酒
“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说到饮酒,古代诗文,卷帙浩繁,不知留下了多少流传至今、且还要继续流传下去的千古名句!
“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此文人燕集之酒;
“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此隐士清高之酒;
“醉里不辞金爵满,阳关一曲肠千断”,此友人饯别之酒;
“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此闲情逸兴之酒;
“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此骚人癫狂之酒;
“何当重相见,樽酒慰离颜”,此怀念故人之酒;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此喜极纵情之酒;
“拚今生、对花对酒,为伊泪落”,此悲极痴情之酒。
以时序而论,一年之中,有春天的酒,在春夜的桃园里,“如诗不成,罚依金谷酒数”;有夏天的酒,受邀于故人的田庄,“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有秋天的酒,中秋之夜,“一年明月今宵多,有酒不饮奈明何!”还有冬天的酒,小小红炉边,问友人,“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一天之中呢?我孤陋寡闻,所读古诗文,饮酒多在傍晚或夜间吧。“寄言酣中客,日没烛当炳”,这大概是傍晚的酒,太阳已经落山了,快点将蜡烛点上啊,还要继续喝个够,再秉烛夜游一番咧。或“醉不成欢慘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或“举杯邀明月,对饮成三人”,月下之酒,酒中之月,该浸透了诗人们的多少情愫!
且住!不要掉书袋了。但众里寻她千百度,有没有写喝早酒的诗句呢?
凤毛麟角,还是有的,不过极少而已。陶渊明有诗(《饮酒之九》)曰:“清晨闻叩门,倒裳往自开。问子为谁欤?田父有好怀。壶浆远见候,疑我与时乖……”大清早的,人家陶渊明还在酣眠哩,就有田父提来满壶酒浆,咚咚敲门。陶老夫子只得急忙穿好衣服,一边问是谁呀,一边开门延客。“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的陶渊明,见到田父携来的这样满满一壶好酒,刚才还在惺忪着的睡眼,顿时炯炯发亮。不用说,胡乱洗漱之余,宾主二人,肯定得开怀畅饮一番吧。
监利的“早酒”,也够你畅饮而开怀的。
监利城里乡下,都把吃早餐叫做“过早”,而过早,少怀了喝个早酒。
也算老乡的公安籍作家陈应松,在中篇《争渡,争渡》中,也写到喝早酒:“近年从荆州城传出来的,男人不论老少,一碗面一块锅盔,也能喝个三两二两,啤酒则是一瓶两瓶,全当水饮了”。我曾在荆州沙市过亲戚,亲友们陪着我上街过早,还喝过早酒。不过,所到的早餐店子里,固然也有喝早酒的人,却寥落三五,远远赶不上监利城乡的早酒。监利的早酒,那不叫“喝”,叫“闹”。
早酒早酒,是说喝酒的时间早。早到什么程度?这么说吧,午夜一过,监利城乡的餐饮夜市店铺与摊子摇身一变,便成了早市,开始迎接喝早酒的客人。
我曾有几次在凌晨三四点钟,早起锻炼身体,当时路过几个灯火通明的摊点。那些骑自行车来街上进货的菜贩子,刚刚从宰场将肉块摆上屠凳的卖肉的,已经在桌子上“咂”开了。等这一拨儿人离席,就有城镇近郊的乡亲们,提个篮子,背个背篓,放几斤萝卜、几捆白菜,名为卖菜,实为喝酒。眼尖的摊主店主们都晓得,乡亲们口袋里的几个酒钱,急着要“脱颖而出”呢,便喊叫开来了:“还早啊,坐下来喝两杯再去卖也不迟的咧。”还用得着多说?那就坐下来,“晕”个二两再说吧。由鱼肚白到朝霞红,天渐渐地亮了,街坊邻居们东一个西一个地出来。熟人相见,问问昨天“红中开杠”的输贏,没说的,赢家肯定得请客!推推搡搡,坐上酒桌。接着,做工的、做小本生意的,酒桌上又换成他们这一茬人了。也就是小饮几杯,不然,做工做生意得误事。三五好友,七八知己,昨天就在电话里说好了的,相约也来喝它几盅。
时间到了早上八九点了,便有那些上“弹性”班的小职员,吆吆喝喝,进门坐稳了,也不能疏远冷淡了这帮爷们。前前后后,酒桌开的流水席,来的都是饮君子,忙活了一拨又一拨,等到上午九、十点钟,这早酒才逐渐式微,算是喝得差不多了。
监利城镇的早餐店,多是小门面小铺子,或者干脆就是路边桥头的小摊子。我在监利多次“过早”,这些店子,下酒物也还蛮多的,有冷盘,有热炒,有油炸小鱼小虾,有粉蒸鱼肉及豆腐丸子。都少不了微型的烧酒精块的小火锅,下面是蓝色的火苗,上面是咕嘟咕嘟的下酒菜。酒呢?是那种竹制的或白铁制的小酒筒子,一两或二两的容积。“店小二”手捏长长的酒简子把儿,伸进酒坛,咕咕几声,打出清冽的泛出泡沫的监利自产的粮食酒来。买酒,古人以“沽酒”名之,恐怕是由其打酒的声音而生发出来的罢。当然,也如作家陈应松所言,年轻人多喝啤酒,夏日尤甚。不用服务员来开瓶,手拿从冰柜里取出的啤酒,那瓶子上还冒一层白白的霜雾,横着一咬,吐出瓶盖,就对着嘴巴,咕咕喝开了。颇有几分壮志豪情啊。
喝早酒的所在,更多的是在路边桥头,那些小摊子上。几根竹杆,撑起一方天地,彩色蓬布下面,是几张小桌,几条小凳。酒是一小瓶一小瓶早灌就了的,多为二两一瓶。下酒的菜,当然也有,早用几个瓦钵子装好,放在蓬布一边的桌子上,有辣椒炒肉丝,有胡罗卜烧牛肉,还有卤千章子卤鸡蛋卤藕块卤海带等卤菜。至于桌子上放着的一小碟一小碟的辣萝卜、水腌菜、炸豌豆,数量不多,但都是免费供给的。也有口里说图省事实际是图省钱的酒客,干脆就一碗阳春面,二两白酒,挑一筷子面条,“抿”一口酒,面吃完了,酒也喝完了。也勉强可以说是“酒足饭饱”吧。
监利城镇的早酒,其酒客,说白了,多是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流。因此,监利的早酒文化,说到底,还是一种底层文化,或曰平民文化。百姓们的早酒,独酌也好,聚餐也好,可以略事小酌,也可以尽兴而饮,惬意得很;可以一言不发地喝闷酒,也可以爽声大叫地喝得热热闹闹,随意得很。酒后吐真言,喝高了,平时不说的话,喝了酒,就什么话都可以说出来。从国内国外的大事要事,到大腕明星的八卦绯闻,脚踩西瓜皮,溜到哪里算哪里。有一种笑谑,说老百姓就是“老不行”。
“老不行”们在这里,可以毫无顾忌发几句牢骚,骂贪官,骂物价,骂得慷慨激昂。但也有人一直信奉“莫谈国事”的古训,只侃些里巷趣闻,哪里哪里的农民,买两块钱的彩票而一夜暴富,哪家哪家的媳妇,红杏出墙却被抓了个“现行”。荤的素的加黄的,如此等等,不一而足。不要说,“药能治百病,酒不解真愁”,渲泄一番,沉醉一番,心里松快多了,身上也舒展多了。酒干了,席尽了,人散了。
监利的早酒文化,要我说,还是一种惰性文化。我曾经在京汉等地待过几年。那几个大城市是没有“早酒”一说的。城市大,路途远,城铁公交挤,大小车辆堵。上班的工薪族,忙碌的生意人,哪里有时间有兴致去喝什么早酒。
记得我在北京时,居住在地铁站旁边,早上七点左右,上班族急急忙忙赶地铁的情景,简直可以用“壮观”一词来形容。浩浩荡荡的人流,汹涌在人行道上。他们口里在吞咽着刚买的早点,脚下发出急促地“咯咯咯”的皮鞋触地声,那是在奔跑。跑到地铁进口,没吃完的早点往垃圾桶里一扔,黑压压的人群,拥挤地但也有序地进站。而在武汉的公交车上,情况也大体相似。
但监利的人们,忙个什么呀?上班地点近,街坊邻居闲,近郊农民,早也是无田可种。早晨不喝点酒,到哪么去度过这良辰美景?有一种说法,说是早晨喝了早酒,这人呀,一天到黑身上都是酒,都舒服。监利是鱼米之乡,炸鱼煎鱼红烧鱼,是最好的下酒物;高梁稻谷加苦荞,是酿酒的最好原料。喝!夏天打着光溜溜的赤膊喝,冬天披着油渍渍的老棉袄喝。有酒有菜,此时不喝,更待何时?今天办不完的事,明天还可以去办,今天赚不了的钱,明天还可以去赚。慢慢人有慢慢福,急个么子呢?再说,我们喝点早酒,碍着别人什么事?监利的道路,不是越修越宽了么?监利的楼房,不是越砌越高了么?监利人口袋里的票子,不是越来越多了么?
监利有早酒,酒中有深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