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兴废

身在异乡，当有人问我老家何处，若回答是石首，人家一般会一脸茫然。于是说是荆州，他们就往往奉喜赞叹：“哦，刘备借荆州！好地方！”我则颔首微笑，除了省却进一步解释的麻烦，还有了一点挟名城以自重的窃喜与自得。

据说只有远离家乡的人，才能更加了解家乡，这是因为有了比较，更能发现家乡与众不同的特质。过去我在石首工作，经常要到荆州办事，出入多了，见惯不怪，竟然觉得这座古城也稀松平常，不过如此。及至谋食他乡，寓居海外，见识了有的地方把一截颓圮的墙垣也视若珍宝，感知了外乡人对荆州的歆慕与钦敬，才猛然意识到我从前熟视无睹的古城，竟是如此宝贵的一块南方完璧，是如此的芳名远播，名重天下。

也许尚有华人没看过《三国演义》，没听过三国故事，但鲜有不知道关公的。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凡有华人的地方，大抵都有关帝庙，关羽已经是他们的信仰，是他们的神灵。关羽又与荆州不可分割，他们自然也有了识荆之缘。虽然荆州作为历史文化名城，绝不仅仅只是因为关羽。

自古九州方圆，荆居正南。楚天辽阔，荆为中心。而楚国雄盛当时，拥华夏半壁江山，怀问鼎中原之志。老家有“不服周”的说法，就是说楚人自立自强后，与周人分境划界，不再服从其统辖，乡言俚语中蕴含着楚人强悍的精神气象。尽管楚为秦所灭，但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正是陈胜、项羽、刘邦这三位楚人，合力除灭了暴秦。陈胜的鸿鹄之志，植入了楚人的骨血与基因，千百年来楚地英雄辈出，引领了一个又一个时代。

楚文化更是追新逐奇，别创路径，恢弘诡异，惊采艳艳。举凡青铜冶铸、丝织刺绣、木竹漆器、老庄哲学、编钟乐舞等姑且不论，只说离骚楚辞，就光耀千古，甚至汉文化也是楚文化所孕生。君不见刘邦的《大风歌》、刘彻的《秋风辞》都有楚辞的影子？“大风起兮云飞扬”“秋风起兮白云飞”，是不是鲜丽的楚风遗韵？楚风骀荡，传习久远，荆楚旧俗，至今犹存。尚鬼崇巫，淫祀好卜，龙舟竞渡，鼓盆而歌，百姓的生活方式，日常起居，无不留有楚文化的烙印。

荆州古城最引人瞩目的是它的城墙，这可是我国延续时代最长、跨越朝代最多、由土城发展演变而来的唯一古城垣。这城墙，屡毁屡建，管它天道消长，地道险夷，人道兴废，物道盛衰，他巍然屹立；在这戈矛大举、兵燹不绝的英雄用武地，在历朝历代的刀光剑影、鼓角争鸣中，他巍然屹立。感觉这城墙就是一位饱经沧桑、看尽兴亡的历史老人，城楼是他的头颅，城门是他的眼睛，城砖是他的肌肤，藏兵洞是他的肺腑。而今兵器已改，战事已息，他仍然怀着几分欣悦、几分悲悯，守望着我们，看顾着芊芊绿草，蓊蓊高树，平野风烟。

有人说荆州古城如今已经一无可看，只可看看城墙。这说法有些偏颇，城内还是有诸多古迹尚且幸存。但古城内人口密集，建筑物密集，整体古貌不再，游客稀少，也是现实。但我觉得不必过度焦虑，现状已然形成，只能因循求变。而今城外的文旅区建设紧锣密鼓，方特、园博园声誉日隆，当地也已启动城内的搬迁开发，虽受制于疫情肆虐，经济低迷，但美轮美奂的城墙在，城墙就是一个无声的应许；楚人筚路蓝缕之精魂在，盼望就有依凭。

相信在不久的将来，那些历史胜迹终将凤凰涅槃，风华重现，那些时尚设施终将如雨后春笋，再添锦绣。新丽旧雅，融合无痕，那是新对旧的呵护与搀扶，是现代对传统的尊崇与致敬。昔日是刘备借荆州，关羽守荆州，而今是楚人后裔复兴大荆州。惟楚有才，于斯为盛，兴废继绝，舍我其谁。

（作者蔡德林，湖北石首人。湖北省作协会员。曾担任石首日报总编辑、石首市文联主席。现任新加坡亚太杰出企业家协会文化顾问、韶关市旅游文化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