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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城的“块子”

日期:2020-01-10 来源:荆州日报

荆州城,即江陵城。

出荆州宾阳楼东行数里,即抵沙市。倘若没有二十华里蜿蜒城垣以及厚重城门之上伫立的金碧辉煌歇山城楼,外埠过客很难将荆州城和沙市截然分开。他们的语音极度接近,他们的民俗鲜有不同,阡陌相连屋舍毗邻,在1393年的漫长岁月里,它们交织融合,合二为一。于是,广袤的江汉平原,人们惯以荆沙城区来囊括两地。

所谓语言接近,并不是彻底雷同。

荆州城内东廓,为满清军营。公元1655年始,来自长白山麓的八旗子弟屯兵江陵,军士七千,眷属万余。这是湖北唯一的满清军队,世代驻扎江陵256年。在这片天地里,满人有着自己的语言文字,也兴办教育。满人筑垣使之与城西的汉人截然隔绝,所谓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莫过如此。当然,隔绝并非防御匪盗,人家政权武装在手,匪盗惶然,唯恐避之不及岂敢骚扰?满人城中再筑城垣,他所警惕的是血缘种族正宗繁衍和民族文化的传承,这才是他筑墙的初衷。德意志的“柏林墙”以及美利坚的“美墨边境墙”,是它数百年后的产物,其意义绝无满人深远,难以望其项背。

安逸的日子年复一年,辛亥革命兴起,宜昌民军攻破城池,1911年,荆州旗营随清王朝的覆灭而寿终正寝。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战乱后的旗人,失去了养尊处优的城池,扔弃兵器携眷散汉人之中,含辛茹苦维持生计。满人努力学说西南官话,但北人的余韵总是暴露出他们满清旗人身份,当然,他们的语言腔调也在默化身边的汉人,所以说,荆州城的语言是西南官话夹杂满语的集合体。

“块子”,令人莫名。在汉语词汇日益扩充的今天;在网络语言层出不穷的当下,“块子”显得老旧无趣。它本身并没有任何含义,“块子”仅仅是它的不规范几何形态的描述,并不代表任何食物,可是,它偏偏又是风格迥异的荆城小吃。

满清政府坍塌之日,一夜之间,荆州城的旗人流离失所。几百年来,他们皆无须耕种捕鱼狩猎,也不需从事什么手工制造业,这并非是他们的懒惰,而是他们世代皆是拱卫皇权的职业军人,除了骑马与敌厮杀,他们还会什么呢?如今,持刀拉弓八旗战士的双手,只能拉车充当苦力,娇妻淑女则帮佣度日,有什么办法呢?尊严与活命,岂能明辩孰是孰非?

荆州隔壁的沙市,早堂面馆依旧食客云集,落魄潦倒的旗人充当车夫,拉着衣冠楚楚的汉人来到面馆,客人扔下几文薄银扬长而去,车夫袖手蜷缩在车把旁,望着汉人洋洋自得走进食肆的背影......

“块子”,是早堂面条的坯子,尚且不是半成品,旗人将之分切为块,佐以寸段青蒜在沸水中烫煮,捞出沥水后拌上一勺豆瓣酱。它淡淡的碱味,和着荆楚豆酱的咸鲜,伴着青蒜的辛香素面朝天,但它的味道居然不俗。“块子”是满人对汉人早堂面的简化,它的素颜简洁与早堂面的荤腻繁复,形成了鲜明的二极分化。

民国初年,“块子”是旗人裹腹的日常吃食,无异于今日的快速餐食,它当然不会有诱人的前缀语或引人遐想的宾语,度日维艰,“块子”叫做“面块”都懒得去更改,只要个人懂得就行,真是粗率到了极致。

“块子”至今仍不出城,仅在古老的荆州城内悄然传承,它的名字与美食目录大相径庭,以致于沙市人都极少知晓,但它的的确确是荆州城土著的乡愁。不知诸君留意否?在荆州之后加“城”,是对“块子”流行区域的固化和外延的限制。

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后,能说亦北亦南的特殊语音的满人,已纷纷驾鹤西去,聆听过他们语音的儿女最迟出生在上世纪60年代,而今已成迟暮老人,他们是荆沙城区仅次于汉人之众的少数民族,除了户籍上的民族为“满”,再无其它可以令人留恋。当年旗人的尊贵,在他们身上荡然无存,与汉人通婚的禁律,伴随政权灭亡而消失,甚至姓氏也与汉人无异,我太太亦是纯正血统的满人后裔,她对八旗祖先早已茫然,不是么?如今荆沙满人谁知己身归属何旗?

“块子”依然小众,其实它毋需抱残守缺,能传承的美食必定具有极大的改良空间,“块子”依然可以演绎变化,诸如鸡汁面片、鸭汤面片、麻辣面块、牛肉面块等等。

我们期待它早日成为耳熟能详的荆楚大众美食,迈入更为广阔的饮食天地,而不是囿于古老的城廓之内。